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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志

中国, 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的挣扎与康复

已有 93 次阅读2018-10-16 06:33 |个人分类:medicine


抑郁症患者口述 | 感谢自己的“不杀之恩”


2018-10-16 11:32 来源:澎湃新闻 湃客

本文节选自中国工人出版社《渡过3:治愈的力量》

编者按:张进六年前从重度抑郁中挣扎而出,并走上了研究和传播精神科学的漫漫长途。他的文字既有感同身受,又有科学支撑。本书为张进潜心一年的心血之作,寻访全国各地有代表性的患者,参与他们的生活,和他们一起动态地研究抑郁症成因,以及他们和自身性格,和家庭、社会、时代的复杂关系。

(一)

 我在人流汹涌的十字街头等她。这是上海初夏的傍晚,阳光质地金黄,半条大街都被涂上一层金色。正是下班高峰,人们的脚步显得匆忙。马路对面,一位背着蛇皮袋的异乡人茫然站着,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;斑马线上一位妇人走得太急,把牵着手的孩子带了一跤;夹着公文包的白领、西装革履的房产交易员、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民工交错混杂,上海已经是一个外来人口混居的都市了。

 “张老师!”一声清脆的叫声在身后响起。转身的工夫,她已穿越人流快速走到我面前。

 她叫秋月,一名双相患者,也是我微信公众账号“渡过”的作者之一,陆续在公号发表了三篇文章。前两篇讲述她病中的生活,我知道她文笔不错;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三篇,讲述她病情缓解后,到上海旅游,没想到来了就不想走;一边游玩一边向几个公司投递简历,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;面试当天敲定了工作,接着找房子,和几位外地姑娘成为室友,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

 对于一名抑郁症患者来说,这是多么传奇的故事。我决定录用这篇文章,不假思索把标题改为——《上海屋檐下》。

 后来,为写作本书,我特地来到上海采访了她。

 (二)

 对于秋月,我想了解她的治疗过程,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,她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留在上海?

 我了解抑郁症患者。且不说患病期间情绪低落、精神萎靡,即使临床病愈后,很多人也会有残留症状,情绪、动力、能力或多或少受到影响;而上海惯有“魔都”之称,常人生存尚且不易,她三十好几,大病初愈,囊中空空,举目无亲,怎么就敢放下既有的一切,孤身独闯大上海?是深思熟虑,还是一时的冲动;甚至,会是抑郁后的转躁?

 听完我的一连串疑问,秋月忽然笑了,好像料到我会有此一问。她淡定地说,这个问题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,其实顺理成章。她原本就喜欢旅行,这些年忙于求学、职场打拼、买房婚恋,一路向生活妥协,从来没想过照顾自己的愿望。总觉得人生还长,时间有很多,一切都来得及。抑郁症无疑是她人生的一场劫难,饱受病痛的折磨,曾经简单的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。病中的她发愿,如果能好起来,一定要去实现自己曾经想做却没有去做的愿望。

经过近一年的治疗,2017 年春节过后,她病情稍见稳定,就一个人带药踏上了寻梦之旅。先到北京,然后青岛,最后抵达目的地上海。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不容易,首先得评估自己能否应对路上的状况,因为抑郁症急性期发作时,她丧失了基本的社会功能;其次是征得父母同意,毕竟还在治疗期,父母很担心她在路上能否按时服药。

 “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。”虽然是第一次来上海,她却觉得无比熟悉,好像这个城市一直在等待着她。没怎么费力思考,应聘、找房子、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,一个星期后她就在上海开始了新生活。

听到这里,我打断她的话,给她讲了我钟爱的毛姆的小说《月亮和六便士》中的一个故事:

在毛姆那个时代,伦敦有一位年轻的医生,才华横溢,前途看好,升职前夕到地中海做一次旅行。一天早晨,他乘的那艘货轮在亚历山大港靠岸,他从甲板上看着这座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,码头上的人群,衣着褴褛的当地人,从苏丹来的黑人,戴着平顶无檐小帽的土耳其人,突然间,他的心境发生了奇异的变化,好像晴天响起一声霹雳,又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。他感到一阵狂喜,有一种取得无限自由的感觉,就像回到了老家。他当时就打定主意,将在这里度过一生,于是就收拾行李登岸了。

“哈哈哈,”秋月笑了,“没有这么夸张,但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亲切和安宁的感觉。病中各种症状太让人痛苦,我想把所有痛苦的回忆都留在过去,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。”

 我问她:“你考虑过现实问题吗?比如,生活能不能维持?你的病刚好,这里又没有亲人,万一复发怎么办?”

 她坦言:“我不会像过去那样,要把一切都计划好。现在我想做就做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,就如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得抑郁症。我经历了一次意外,庆幸老天让我满血复活,所以我很珍惜眼前的一切,一草一木,一饭一蔬。我更想抓住当下。”

她回忆,毕业工作两年后,在父母资助下买了一套公寓,开始确实高兴了一阵子,很快就觉得人生有了限制。仅仅 20 多岁,就被房子、感情套牢,终老于此,她不甘心。“那时也不是没想过出外闯荡,但一对比家的安逸,想到独自一人身处他乡,种种不安就把我的勇气吞噬了。”

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失去了一切:爱情、工作、金钱、名誉……她已经没有更多可失去的,曾经的胆怯与恐惧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解除了禁锢的自由,就像突破了人生的天花板。

上海的夜晚,华灯初上。吃完晚饭,我和秋月在街头漫步。她对我讲述了患病前前后后的事情。

患病前后

我是 80 后,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工薪家庭,生日在中秋节的第二天,颇具文学素养和浪漫气息的父亲给我起名秋月。这个名字如此附庸风雅,却又俗不可耐。我一直觉得是这个名字导致我性格敏感、阴柔,可是多愁善感又好像是与生俱来的。

原生家庭对我影响很大。父母关系不和,我从小就过分敏感,能够感知到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。在同辈的孩子中,我的感受往往和他们不同,大人们都说我懂事早。

四岁时,妈妈生下弟弟,我清晰地记得弟弟出生那天的画面。很多大人来到家里,我从外面穿过走廊走进房间,爸爸站在屋门口,我趴在妈妈枕头旁摸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,内心里仿佛失去了什么。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只有四岁,那么小的孩子居然如此敏感,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。我内心曾一度讨厌这个弟弟,觉得他分走了本属于我一人独享的父母的爱,还有其他的东西。可是在小时候,又常常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伴。

多年后我深陷抑郁,这个我曾经很讨厌的弟弟,居然成了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。我从心底里感谢父母给了我这样一个弟弟,让我在尘世不是孤单一人,能有所牵挂。

由于父辈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,爷爷奶奶没有帮忙照顾我和弟弟。妈妈总会跟我们讲,她当年带我们有多不容易。每当她提起往事,不等她说完,我就可以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下去。

我对父亲感情很复杂。一方面是女儿对父亲深深的爱恋,另一方面是对他年轻时沉迷赌博让妈妈伤心的怨恨。印象深刻的是,上小学时,父亲送我上学,常常因为赌博而迟到,我因此没当上少先队员,很是伤心。类似事情还有很多,我对父亲渐渐失望,继而愤怒。感觉在父亲的世界里,只有麻将是最重要的,我和妈妈、弟弟都可以搁置一边。

我从小很自律,学习上不用父母操心。我知道如果自己努力学习,取得好成绩,妈妈就会开心。看多了父母之间的纠葛,母亲经常对我和弟弟说的一句话是:如果不是为了你们,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——每每这个时候,我心里都在怒吼:不要为了我们,你快去离吧!每当此刻,深深的无力感都会包围着我,让我透不过气。

长此以往我学会了逃避,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,假装自己很快乐,假装自己很强大。面具戴久了就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了,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,那个弱小、可怜的我才会钻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朋友眼中的我是那么无坚不摧,自信满满,只是没人看到我背地里的害怕和恐惧。

早年家庭的影响让我恐惧婚姻,内心的不安全感是外人无法理解的。到了适婚年龄,父母催促,周围人议论,我也想把自己早点儿嫁出去。我在网上结识了一个人,父母亲都很反对。母亲不满于他来自农村,经济条件差;父亲愤怒于他只有小学文化,没有正式工作,配不上硕士毕业的我。

而在我的心里,他们的反对无效,因为他们自己都没经营好自己的婚姻。在我的执着坚持下,我们还是在一起了。这是厄运的开始。

为了买房,他贷款开了一家快餐店,开业不久资金周转出现问题,我奋勇为他筹资。开始透支信用卡,之后是小额贷款,再后来是到处借钱,家人的、同学的、朋友的……几乎透支了我所有的信用。

这一切我没有告诉父母,而他什么也没说就默认了。但店里的生意一直让人失望,每个月都是亏空。他让我去借小额贷款,以债抵债,无奈之下我只能同意。

经济上的窘境让精神压力很大,也无人诉说。就在这个时候,我接到噩耗:我最亲爱的姥姥去世了。我和姥姥很亲密,有时候觉得她比妈妈更懂我。小时候有什么心里话我都喜欢跟姥姥说,姥姥很耐心地听我说,并帮我分析。姥姥是我生命中更重要的人,她的离开对我是很大的打击,我有点儿不知所措。连夜赶回家,一路上眼睛里都是泪水,姥姥最后一程我是要送的,就像小时候她陪着我一样。

姥姥去世以后,我常在晚上哭泣,说不出的压抑。每当这时,我会抱着姥姥的遗物哭一会儿,大概从那时候起,我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太对劲儿,说不出的难受。每天就是上班下班,不想做饭,也不想洗衣服,更不想收拾屋子。

身体也渐渐开始出现问题,后背痛,却不知道是哪里疼,好像有一股气流来回乱窜,窜到哪里,哪里就难受。月经开始是暗黑色,后来就闭经了。去了几家医院,都看不出什么毛病。

工作状态也越来越差,注意力不集中,理解能力、阅读能力下降,视力模糊。下班后回到家,什么都不想做,犹如行尸走肉。更可怕的是,我的情感流动越来越少,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,整个人像被掏空情感的躯壳。

终于有一天晚上,我在睡梦中被吓醒。我清楚地记得,梦里一块硕大的石头从天而降,砸向我,我的心猛然坠落瞬间惊醒,手心和脑门都是汗。

从此,每天晚上我无论几点睡觉,凌晨一两点钟都会醒,之后再也无法入睡。越害怕早醒越早醒,越焦躁越睡不着,失眠如影随形。

长久以来的早醒,如同一个恶魔缠绕着我。我惧怕黑夜的到来,那将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。早醒无法入睡时,先是辗转反侧,后来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,偶尔因为眼睛太疲劳闭上,没过多久又醒来。仿佛有个人在监督我,只要我一想睡觉,就用各种方法叫醒我。

记得有一天,弟弟来看我,走的时候我送他到车站。那一刻我抱着弟弟哭了起来。没有眼泪,那种哭更像一种哀嚎。弟弟不知所措,我知道他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的,就连我自己都不理解。

我纠结于自己的躯体症状,各种不好的猜想,这种状态让父亲崩溃。他说如果你病了,我带你去看医生,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就行。人生地不熟的父亲来到哈尔滨,带着我穿梭在各大医院,CT、核磁共振、造影都做了,医生说没什么问题。可我内心依然觉得我是有病的,只是大夫医术不高明。

症状不断加重,上班成为负担。每天起床都很艰难,每每都是父亲强拉硬拽,才把我从床上拽起来。每天我都会问父亲一些类似问题:钱还不上怎么办?从此不能工作了怎么办?我感觉这次在劫难逃,大脑开始反刍过往的经历,各种念头像野草疯狂生长。无尽的懊悔,不断的自我攻击,整个人像生了锈似的表情呆滞,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。

这时爸爸从网上搜到了关于抑郁症的知识,怀疑我得了抑郁症,开始寻找各种治疗办法。他带我去了医院。我服用了抗抑郁药物,出现副作用,吃了两天就不吃了。后来我知道,抗抑郁药物要至少服用两周以上才会起效。因为无知而停药,我的病情急转直下。

停药后,我完全是靠意志力支撑,焦虑越来越严重。弟弟想带我去看电影,可我害怕得要命,连影院都不敢进。弟弟硬把我拉进去,我勉强坐了一会儿,感觉自己要窒息,跌跌撞撞跑了出来。那种丧失生命活力的感觉太恐怖了,感情的流动在慢慢停止。

自杀念头来袭是在一个周末。那天妈妈、弟弟带我去逛街,我开始是拒绝的,但他们坚持要带我去,我只能极不情愿地跟着他们,像个木偶人。逛了一会儿,那种莫名的恐惧和害怕又开始萦绕心头,我哭着哀求道:我们回家吧,求你们了。弟弟和妈妈无法理解地看着我,我不能解释,此刻的我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和无力。

回来的路上,我拉着妈妈的手,脑子里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各种念头,每一个都让我沦陷。突然有个念头跑出来对我说:“去死吧,带着妈妈。”瞬间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。我看着旁边的妈妈,嗫喏着说:“妈妈,我带你去死吧!”

讲到这里,我和秋月都沉默了。我完全懂得秋月的感受,懂得为什么在那个时候,死亡会成为诱惑。自杀在根本上可以理解为防御的手段,当现实过于痛苦,自杀便是一种终极防御。这种防御最快捷、最有效,也最彻底;只不过,它带来的是毁灭。

秋月的叙述让我回忆起 5 年前我陷入重度抑郁时的经历。我告诉秋月,抑郁症的一个特点是“晨重暮轻”,那时,熬过了一整个白天,晚上躺下,我的脑海里会出现各种青山绿水的图案,想象着自己沉入江水,顺流而下,流入大海……竟然会感觉到短暂的轻松。

“那你后来尝试过自杀吗?”我追问。

 “不止一次,而且实施过,被抢救过来,没死成,所以现在很感谢自己的‘不杀之恩’。要不然就没有机会见到你了。”秋月略带调侃地说,“经历过死,你才知道生的可贵。经过几次生死徘徊,把人生想得更透彻了,也就真的无所畏惧,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勇气来闯上海。”

感谢自己的“不杀之恩”——这让我感觉到黑色幽默,同时内心泛起一丝酸涩。

不杀之恩


只有沉浸在自杀的念头里,我才觉得片刻的轻松,有一种解脱的感觉。我不停地跟死神谈判,这样就可以苟活一天。求生和求死的念头不停地博弈,我想到如果我死了,父母就不用再照顾我,欠的债务无须再承担;我也不用面对人生的失败,死可能真的是最好的办法。我甚至为自己的完美逻辑洋洋得意。父母力图阻止我自杀,我百思不得其解,感觉只有死才是唯一的出路。

 第一次实施自杀是在一个清晨。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,我在大脑中想了九千九百九十次之后,终于把手伸向了桌子上的药瓶。倒出一把白色的药片,狠狠地盯着看了几秒钟,就着水全部咽下去。药片经过我的食道滚落下去,大脑一片空白,感觉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。此时妈妈从厨房出来,问我早餐想吃什么?看到她殷切的微笑,想到一生就这么结束,我后悔了。

 妈妈看我傻傻地站着,微笑的面庞紧张起来。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搜寻着,看到桌子上空着的药盒,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妈妈大哭起来,敲打着我:你怎么能这么做,怎么这么想不开,你怎么舍得扔下妈妈……

 我很想哭,可是眼睛是干涸的,就像一口枯井,没有一滴眼泪。我嗫喏着说,妈,对不起。妈妈边哭边把我推进卫生间催吐,她跑到厨房拿水,后来接自来水。我不记得喝了多少水、吐了多少次,之后腿发软,整个人渐渐失去了意识。

事后妈妈说,当时我大小便失禁,她慌乱中给我换了衣服,又打电话找人把我送到医院。这过程中我还说过几次话,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。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手上扎着针管,妈妈坐在我身边。睁开眼睛的一瞬间,感觉好幸福。昏迷的那段时间里,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寂静黑暗的地方,很安静、很安静。

后来妈妈跟我说,弟弟听说我吃药自杀,当时就哭了。是啊,在他心里无坚不摧的姐姐,就这样要放弃自己的生命,把他自己留在这个世上,换了我也无法接受。

第二天,爸爸和舅舅把我送进医院,也就人们常说的精神病院。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,好几次谋划自杀。我后来发觉,人的求死心和求生心是可以同时存在的,二者博弈的时候,你会明显感觉到。很多抑郁症患者说自己很痛苦,很想解脱,这就是求生的心。表面看他是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,但灵魂深处他是求生的。

因为住的是精神科,所有病房都是改造过的。窗户外面是护栏,室内的门都没有锁,身边没有任何锋利的物品,连玻璃制品也被没了。我研究了各种死法,发现没有一下子就可以实行的。要想自杀,首先得先离开医院。

一天,父亲带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,我知道这是自杀的好机会。父亲一直很警觉,提防我有自伤举动,一路上紧紧握着我的手,靠在我外侧走。我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,尤其是当大货车飞驰而过,内心总有一种冲动,想要冲到车轮下;想到瞬间被碾压而死,血肉横飞,就很舒服,感觉痛快淋漓。这可能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。现在的我回想当时的状态,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就那么想死,好像赴一场美丽的约会,义无反顾。

最后,我和父亲安然无恙回到医院。我无比自责没有果断冲到马路上结束自己的生命。路过护士站,看到桌子上有纸,我跟护士说,能给我两张纸吗?护士有点儿为难地给了我两张,按规定是不可以给患者提供纸的。父亲问我要纸做什么,我说写日记,父亲很高兴。只要我开始尝试做事情,父亲就特别高兴。

回到病房,我开始写遗书,把自己的无望和愧疚都写了出来。写完以后,我把它放到床头的抽屉里。第一次自杀的时候,我一心求死,世间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,也没想过写遗书。

第二天我去做经颅刺激,父亲送我到治疗室以后就回病房了。我做完刚出门,就看到父亲站在门口,表情很严峻。我走过去,他拉住我的手,握得很紧、很紧,好像一松手我就会从他身边消失。我们一路走回病房,我心里很胆怯,预感到他可能看到我的遗书了。

果然,进了病房父亲就把那封遗书拿出来,问我这是什么?我慌乱地看着他,说我是随便写的。父亲痛哭起来,当着我的面把它撕碎,边撕边流泪。那种失望、绝望的表情,让我痛彻心扉。

一个月后我出院了,父母把家里锋利的东西都收了起来。那一刻我觉得父母是如此爱我,想到自己要去死,内心无限愧疚;可是又想到,如果此生将是他们的拖累,那生不如死。

每天起床对我来说是再痛苦不过的了。曾经最惧怕夜晚来临,眼睁睁等着天亮,那种滋味不是煎熬能形容的。但现在我不害怕了,医生给开的药很管用,吃了以后就会睡着,无论你想不想睡。只是每天睁眼醒来,各种念头又涌来,恐惧、绝望、害怕,一股脑把我淹没。每个清晨带来的不是希望,而是无尽的绝望。

每天吃过午饭,妈妈会和我一起睡午觉,此时是我抑郁发作最严重的时候。我会痛哭流涕,不停地跟妈妈说想死。妈妈追问我为什么非要死,声嘶力竭地跟我辩论,无论她怎么说,我都听不进去。后来我学会了沉默,不再跟她辩驳。对我而言那些辩驳没有任何说服力,徒增了我的焦虑。

内心声嘶力竭的呼救,却无人可以听到,我终于懂得什么叫绝望。有一天中午,我又失声痛哭,母亲不耐烦地说:“我就想不明白,你为什么就这样?都跟你说多少遍了,你担心的事情都可以解决,为什么还这么纠结?”

我怒不可遏,大喊“别再说了”,痛苦地哭了起来。看着妈妈不可思议的表情,我说:“我好比掉到一个深坑里,很深很深,你们都围在洞口,跟我说,爬上来、爬上来、爬上来你就有救了。可是我真的爬不上去啊。”

妈妈好像理解了一些,不再说什么。她抱着我哭起来,嘴里喃喃说:“不怕,姑娘,就算你疯了,只要妈有一口气,都不会让你饿着冻着。”

 之前我还可以跟父亲去跑步,后来连跑步也坚持不了了。我求父亲帮我死,父亲表情很痛苦,一边拍着我一边安慰:“咱们不死,咱们好好活着。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总感觉有个声音在告诉我:你一定要死,只有死才是你的出路。

自杀好像成为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,多么荒唐和讽刺。我真的不想死,可是又不得不死,多么矛盾。我哀求父亲去给我买炭,父亲的脸抽搐着,我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心痛,让人整个脸都变形。

最后一次企图自杀,是我又一次住院期间,弟弟陪我回家拿东西。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机会。进了屋,弟弟催促我快点收拾东西,快点回去。我磨蹭了很久,弟弟有些着急,从他的语气中我能听出来,他有些害怕。

我说想去卫生间,进了卫生间转身要关门。弟弟阻止我,他说你不用锁门,你锁门我害怕。我说行。他转身刚走出两步,我随即去锁门。弟弟一个箭步冲过来,迅速用手挡住门,我力气没有他大,门被推开了。

我蹲在地上痛哭,他也哭。他抱住我,紧紧抱住我。从小到大,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我。我趴在他肩膀上哭,他哭得比我还厉害。他边哭边说:“大姐,你不要死,你死了,爸爸妈妈也活不了了,那我就没有家了,我一个人怎么办啊。”

我说:“你让大姐去死吧,你这么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,大姐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好姐姐。”弟弟说:“不是,是你照顾我照顾的太好了,你走了,我一个人撑不起来。”

这一瞬间,我大脑里的某条神经好像突然接通了,意识突然清醒了,瞬间从求死心中挣脱出来。我不哭了,跟弟弟说,“姐答应你,一定不死,姐答应你。”我一边说一边拍着弟弟的后背。

这是我对弟弟的承诺,既然承诺了,只能做到。也是奇怪,下定决心不再自杀后,无论自杀的念头怎么盘桓,我都没有被蛊惑再去行动,任由它们在脑子里翻江倒海。

我知道,只要不去做,这些念头也就只是想法,不是真实的。既然想要活下去,那就做点什么,做总比不做强。我开始寻找治疗抑郁症的方法。

我坚持药物治疗,同时接触了正念冥想。每天早晨起床后最痛苦,各种绝望和悲观的念头接踵而至,没有一丝缝隙,我就把冥想的时间安排在早上起床后。观察自己的呼吸,让脑子里的各种念头来来去去,不去纠缠,静静观看。

我发现,只要是冥想中出现过的念头,之后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脑子里。渐渐地,我冥想的时间越来越长,完全不觉得是任务和负担。坚持固定时间冥想,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
我还开始自学心理学知识,买的第一本书是《伯恩斯的新情绪疗法》。仔细研读,觉得书里的很多观点都很有道理,尤其是里面讲到的小工具三栏法,我打算尝试一下,就自己做了表格。每当脑子里出现负面的想法,我就记录下来,归类,驳斥。回头看这些表格,感觉自己当时的想法真是很奇怪,认知的确出了问题。

我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,比如洗衣服、做饭。我的状态好了很多,依然坚持冥想、运动、瑜伽、认知调整,每天都有计划表。父母一直陪在我身边,母亲照顾我的饮食起居,弟弟鼓励我。渐渐地,我接纳了自己的状态。用父亲的话说,就是重生了一次,重新来过。

时间一天天流过,从熬日子变成了过日子,这中间太多难以言说的痛苦。我能感受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,之前丧失的社会功能在一点点回来。我决定去尝试简单的工作,通过接触社会恢复社会功能。

此时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,从抗拒到接受再到接纳。曾经以为望不到头的抑郁之路,在父母和家人的陪伴下终于看到了曙光。真的很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,让我有机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。

 

我是专门为采访秋月来到上海的。为节约时间,我在她的工作地附近找了一间酒店住下,想更近地观察她的生活。但她给我的时间并不多,只能在下班后见面。这不奇怪,她刚入职不久,不能随便请假。

第二天上午,我要求她带我到她的公司看看。她考虑了一下,只答应带我到公司门口,不能进去。确实找不到好的理由。

这是一家香港人开的设计公司,有 30 多个员工。店面不大,开门就是街道,不过装修很有风格。经过公司时,她的老板正站在门口布置什么,她紧张地一声不吭,低头快速通过,而后告诉我站在那的就是老板。等我再回头,门口已是空空荡荡。

不管怎么样,在工作多年、经历了感情挫折、拥有过自己的住房之后,一场疾病让她回到原点,然后在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
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?我很想了解详情。第二天午饭时间,秋月从单位跑出来,我们边吃聊,她讲述了整个戏剧化的过程。

留在上海

现在我已经长大了,但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女孩。小时候很喜欢童话故事,比如《海的女儿》《灰姑娘》,它们是我童年的美好回忆。上海迪士尼开业的时候,我就很想去玩,碍于经济原因未能成行,但内心对迪士尼的向往从未停止。

病情好转,恢复行动能力后,我忽然想去实现自己的愿望:去上海、玩迪士尼。练习正念后,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了很大改变,关注点放在当下,而不是寄希望于未来。

既然决定去上海,我想一路还可以去几个想去的城市,比如北京、青岛。当时我还是有症状的,反应有些迟钝,行动也慢,不过我接受这一切,相信这些都是暂时的。

在北京停留了十天,每天游玩,状态不好就在住处附近逛逛。我住在北京大栅栏的青年旅社,热闹而有趣。出来旅行有一个很棒的感觉是,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人交流,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除了家人,我很害怕跟别人说话,回避社交场合。刚开始出来,内心有一些胆怯,后来冲破这道心理障碍,我就百无禁忌了。

我是坐飞机去青岛的,预定了可以看到海景的宾馆。海边是成群的海鸥,站在海边,一边看大海,一边想自己,心里很平静。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可以包容下我所有的痛苦和忧伤。

在青岛停留了一周,我来到上海,这是我的终极目的地。飞机降落的时候,我感受到上海的气息,和我之前预想的不太一样。想像中上海是一个节奏很快的城市,人们步履匆匆,表情淡漠,西装革履。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,路边有躺椅,很多大叔大妈很悠闲,环境很舒服,路边是绿色的植物。我很开心,庆幸自己来到这里,否则此生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上海是什么样子。

迪士尼里游玩项目很多,我过足了迪士尼瘾,满足了内心小女孩儿的梦想。我带着满足感和幸福感离开了迪士尼,原来完成自己的梦想一点儿都不难。我做到了,很简单。

本来预定了回程的机票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很留恋上海,舍不得走。我心一动,问自己:为什么不留下?为什么不试一试?没什么好害怕的,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。

这么一想,事情便简单了。我寻找落脚的地方。时间太紧,没来得及购买床上用品,第一个晚上是在没有床单被罩的床上过的。3 月的上海还很冷,我半夜被冻醒,把衣服都盖在了身上,依然感到寒气逼人。

海投出去的简历也有了回音,我收到很多面试通知。有一家公司面试当天就给了我 Offer,我很开心。我应聘的岗位是行政助理,这对硕士学历、做过 5 年高管秘书的我不在话下。我体会到大都市的好处,虽然竞争激烈,但机会总是多的。

这家公司的工作环境我很喜欢。可能是我的学历和经验都超过同事很多,大家对我有一些敌意。但我知道,这里不是我的终点,我只是需要一个好的社会环境支持我,所以我尽量表现得低调,平易近人。

因为还在吃药,我每天跟嗜睡做斗争。有时候实在太困,就跑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睡一会儿。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加上嗜睡,坐在工位上睡着了,这成了我的一个污点。管人力资源的人还特意找我谈话,说有人看到我上班时间睡觉。

我没什么可说的,也无法解释我在服用抗抑郁药物。社会大众对抑郁症的了解尚处于初级阶段,仅停留在患者只是心情不好、想不开的阶段,没有把这个病当真正的疾病。即使患者告知别人自己有抑郁症,也很难得到理解和同情。好在此时我基本没了病耻感,即使别人不理解,我也不在乎。

 

听了秋月的讲述,我对她的担心减少了几分。她说的对,大城市竞争激烈,但是机会也多。只要有能力,能坚持,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。临别前,我提出去秋月家看看。我记得她写过和几个合住女孩的故事,还想见见她们。可是秋月告诉我,她搬家了,搬离了市区,在远郊选了一个独居的房间。

 我问她,是为了租金便宜些吗?她说不是,是为了一只小狗。那是上班一个月后,她去吴中玩,在街头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。它只有巴掌那么大,很乖地蜷缩在她怀里。看着它的眼睛,她知道她逃不过去了。

她想收养这条小狗,又有些犹豫,因为她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。小时候她养过一条小狗,后来家里装修,妈妈把狗送人了,理由是小狗会把刚装修好的新家抓坏。她没有办法反对。

小狗是被套上头套用车带走的。几天后,谁也不知道靠什么本能,小狗找回了家。看到家人,小狗流泪了;她也流泪了。

几天后,狗还是被送走了,送到更远的地方。这次狗没能再找回来。现在它在哪里?怎么样了?她没再问,也不敢想。从此以后她再没养过小动物,她怕自己不能承受最终的分别。

讲述这一段往事时,秋月作了深刻的自我剖析。她承认自己性格中有逃避的一面,虽然保护了自己,但隔绝了情感的流动。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,逃避成为她应对问题的行为模式。

就在那个下午,抱着小狗,她内心激烈地斗争,最终下决心收养这只小狗。我理解,这件事对于她不仅是满足了一个心愿,更是为了治愈。

 生命所系

在整个疗愈过程中,我用心理学自我分析,发现问题很多,其中一个是安全感缺失,不敢面对问题。比如,小时候面对小狗的去留,我甚至不敢跟父母争取一下,就放弃了它。

在吴中遇到这只小狗的一瞬间,我产生了“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”的感觉。但小狗这么小,吃喝拉撒睡都是问题,自己刚刚来上海,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,养它确实是负担;可我又想,抑郁症没有打垮我,那么其他的问题算什么?我抱起它,它很温顺,乖乖地躺在我的怀里。

回程的车上,我筹划怎么更好地照顾它,不影响到室友。我在远郊找了一个单间,上班有点儿远,但为了小狗我觉得值得。

新的生活开始了。每天上班,小狗会跟我到门口,我不得不一次次把它送回屋里;下班后我都是急匆匆赶回去,听到我的脚步声,它会奶声奶气从床底下钻出来。我感受到被需要,这种感觉很幸福。这么一个小生命完全信任你依赖你,你怎能辜负它。

服药一年有余,生活按部就班,我尝试减药。减药过程中我密切关注自己的状态,随时调整。有一天我漏服文拉法辛,晚上太累睡着了,又漏服思瑞康,第二天恶心呕吐,出现直立性低血压症状,走路好像踩在棉花上。早上硬撑着去公司,结果到10 点左右就浑身无力,立刻请假回家。

在地铁里,有那么一瞬间,自杀的想法又冒出来,无意义感占据我的大脑。以前面对这样的情况,我会信以为真,被大脑所欺骗,而现在我发现了这个秘密:念头只是念头,不是真实的。所以我静观这些想法的产生、盘桓,直至消失。

工作稳定,状态也稳定了,我开始思考未来的路。抑郁症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,但正所谓物极必反,跌到低谷的人生终于触底反弹。抑郁症虽然摧毁了原来那个我,也塑造了一个新的我。

如果说那段痛苦的经历此生都不愿再想起,那么唯一让我感念的是:在最黑暗的岁月,我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。

 

秋月的新家在上海远郊一座公园附近,视野开阔,站在楼上可以看见对面的绿荫。我们出了电梯,秋月从包里摸钥匙开门。大概是出于某种心灵感应,门内已经喧闹起来。一开门,那只小狗吠叫着,跳跃着,直立着两条腿,不住地往上蹦。秋月把小狗抱到怀里,贴在脸上。小狗的四爪上还带着小小的布套,她说这是防止小狗抓伤她特意做的。

当晚我告别了秋月。她的状态让我欣慰。在我认识的患者中,活得比病前更洒脱的,她算一个。不过,我还是有隐隐的担心。她的病,准确表述是“双相情感障碍抑郁发作”,其特点是容易复发。在异乡,她必然还有很艰难的路要走,要比常人活得更谨慎、更小心。

谈及此,秋月坦言,对于病情能否永远平稳,她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;而上海这座让人疯狂的城市能否容得下她,也还不好说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她将勇敢地生活下去。对她来说,未来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探险,未知而迷人。

这几天,我接到她的电话,说在准备心理咨询师考试,将来想从事心理咨询工作,把自己病中的经验和所学知识结合,给更多同病相怜的病友提供心理支持。

我对她的这个决定并不吃惊。她几次谈到,因为得病接触了心理学,深入学习了许多相关知识,并从中获益。很多抑郁症患者康复后都选择从事心理咨询,这可能和病中不断探索心灵成长有关系。

我忽然想到一句话:所有没有打倒你的,终将让你变得更坚强。

 (本文自述部分为秋月所作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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